□赵树旺
作为当代具有影响力的出版家之一,聂震宁先生历经作家、编辑、总编、社长、局长、总裁等多重身份与职位,融通文学、出版、经营、管理、学术等多重实践与思维,见证了中国出版业发展最重要的战略转型期,亲历了中国出版业纷繁复杂的多个层面,操作了许多声名远播的经典出版案例,这是一般出版者不容易获得的经历。先生更能通过生花妙笔,把自己的人生体验一一呈现,时而畅谈出版创新经验,时而纵论经营管理智慧,时而信手拈来序跋随笔,时而娓娓道来创作理念,并进一步集聚成册,《我的出版思维》《我们的出版文化观》《书林漫步》《出版者说》《洞察出版》次第而来。而今,从这一路的风景与积淀中走出来的是语录体的《出版人断想》,于2015年6月由人民出版社付梓,以警句化形式向世人呈现了先生对出版的理解与体验。
作为先生任博士生导师后的开门弟子,我是幸福的,可以时时受教于先生,也认真研读过先生每一篇文章。徜徉于先生波澜壮阔之出版体验、洪钟大吕之文字、奇思妙想之文章中,常有惊涛拍岸、连绵不绝之感,铿铿然如金属声直入心房。先生行文,每多惊人之言、警人之语,这便使我萌生一个想法,何不效仿《论语》,将先生言语精华以语录形式记之。未料想,先生以语录体太过托大为由,坚拒了我的编选想法。屡屡劝说先生未果后,我唯有抱着先斩后奏、边选边学的心态开始了语录的编选工作。编选终是有些耗时,年余后,我才把初稿发给先生。先生看到此书已成既定事实,再加上大抵受不住学生啰嗦,无奈同意出版。但无论如何,先生绝不同意当初我命名的《聂震宁出版语录》,并终将书名确定为《出版人断想》。一者,断想有片断感想之意,正好符合此书之语录特点;二者,先生早自1996年即在《出版广角》杂志开设《聂震宁断想》专栏,很多同行正是通过这个专栏认识了当时远在广西的先生。由彼及此,既有前后联系,又有妙手偶得、浑然天成的感觉。
回首自思编选过程。虔诚是我的唯一信念。孔子弟子三千,更有再传弟子,合力编撰,才有《论语》。吾一末学后辈,独力担此断想编选之大任,唯虔诚不能以对。战战兢兢,如履薄冰,是我的唯一心态。而震撼,是我的唯一感受。先生是写作者,是出版者,更是思想者,字里行间每每会有振聋发聩之语,响遏行云处颇多,其直接后果便是,取舍之难超乎想象,恨不能整篇整篇录下以为传承,又恐负论语之意,于是乎,常常暗夜里内心挣扎,只为在那满眼的警世通言与醒世恒言中做出忍痛割爱后的决断。
编选理念有三。其一为“警句化”与“进一步警句化”,务求洗练纯粹,短者五六字,长者八九言,俱系先生出版精神之所在;其二为“尽量不改、不得不改”,警句化后的断想脱离原来语境后有时显得不够完整,才会略加修饰,增添一二主语或宾语,以使语句明晰;其三是“断想不断”,多篇长文被断成更多篇短文并被杂糅在一起时,原有的上下文脉络消失,断想间逻辑顺序自需重建,每一句断想,既要独立成篇,又要上下贯通,以达断想不断、顺理成章、浑然一体之境。
先生对出版的理解与著述很深邃,同时也很斑驳,除了上述专辑,还有大量文章发诸《人民日报》《光明日报》《人民政协报》《中国新闻出版报》《中华读书报》等报刊。面对这庞博的文字,编选分类成了一个难题,虽几经处理,仍难以把握。最终求教于先生,先生举重若轻,顷刻间化繁为简,十类乃成。
一是出版理想。先生是理想主义者,一句“爱我们的读者”道尽对出版的全部愿景,所以要“敬惜字纸,敬重读者,敬畏历史”,“我们要有为天下人做出版,替万世人留文章的责任感和使命感”,而“出版的终极目标是文化,是传承知识、创造文化、创新文化、发展文化”。
二是出版创新。出版创新是针对出版发展提出的全新的发展思路,其核心是思想和制度的创新。对思想而言,“创新是出版的基本精神”,“创新是一个出版人经常要面对的功课。创新是强者愈强的秘诀,是后来者居上的法宝,是百年老店五十年老社的驻颜术,是穷社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救心丹”;对制度而言,“没有体制上的重大创新、制度上的重大突破,就难以实现发展方式的转变”。
三是经营智慧。智慧始于知识,然而知识可学,智慧不可学,因为智慧是用悟的,不仅看到外,而且看到内,不仅看到相,而且看到理,才是智慧。当智慧降临在出版业时,“经营的任务是完成从书籍自身的此岸到达市场读者的彼岸,是过河必须解决的桥与船的问题”,“出版集团定位为战略中心、管理中心和资产中心,成员单位定位为产品生产经营中心、研发中心和利润中心。三个中心对三个中心,把集团和成员单位主要做什么和不做什么就说清楚了”。
四是编辑艺术。先生有着丰富的编辑经历,结合后来的管理经验,自能把高屋建瓴的办刊办社宗旨与体现时代要求的编辑思想相融合,“编辑要有成人之美的精神”,“一个编辑,十年可以编辑出版很多书,但一定要去做一本留得下来的好书;倘若不行,就二十年做一本;索性,一生只做一本!如能是,到了我们告别职业、告别人生的时候,一定能少一些懊悔和羞愧,多一点自豪和欣慰”。
五是数字出版。数字出版是人类文化的数字化传承,先生认为,“数字出版是整个出版文化产业的一次重大革命,从内容采集、编辑加工、资源管理、产品发布等方面发生整体的变革,是一次历史性的产业转型,关系到我们整个出版业未来的生存发展”“人类不应该总是发出生存还是死亡这样的痛苦追问”“文化与技术结合,两者之间对抗不如握手,这应当成为我们明智的历史性的选择”,更断言,“数字化潮流,浩浩荡荡,顺之者未必昌,逆之者一定亡”。
六是国际视野。出版人常常需要以国际视角观察出版业的运行、操持国际版权合作。先生不仅成功运作了《哈利·波特》的引进,更成功运作了《于丹〈论语〉心得》的走出去,实践证明,“引进来、走出去是我国改革开放的基本战略”“中国出版走向世界,其核心是中华民族文化走向世界”“走出去不能止于输出,不能只问耕耘不问收获,还要问走出去之后传播的实际效果”。
七是人力资源。先生历任人民文学出版社和中国出版集团掌门人,胸中自有百万兵,“人力资源是出版产业的第一资源”“社以人名,人以社名,人社同辉,品牌乃成”“现代出版人要认真培养自己的精神境界。出版人的精神境界首先来自于对出版业比较深层次的认识,这种认识主要是对出版业文化内涵的认识,那就是科学精神、文化精神、民族精神、创新精神、服务精神、职业精神等”。
八是阅读情怀。阅读的最大理由是摆脱平庸,多一点阅读就多一份人生的精彩。在先生心中,“读书之乐,乐在其中,且堪称人生真乐之事”“读书改变人生,主要在于对人生状态和价值的理解”“每一个热爱读书的人,都需要为自己筑造一个心里书房。有了心里书房,自然腹有诗书气自华。有了心里书房,自然书会与我们精神相随、生命相伴,读书也就无所不在”。
九是写作理念。创作成就取决于创作理念。先生首先是一个作家,发表过大量的中短篇小说及诗歌、散文、文学评论等作品,出版过小说集《长乐》《去温泉之路》《暗河》等,对创作理念体会至深。“一个作家要走进读者的心灵,采取的办法是心灵,他的心灵”“顺昌逆亡,在文学的历史上,必须以作家的不可替代性作为前提,否则,无论是昌还是亡,都是于文学本体无意义的”。
十是研究思维。思维与感知有着本质的不同,思维是在感知的基础上产生和发展起来的,而人之思维是各异的。“一花一世界,一个人更是一个世界,钻进去做学问,总会做出些名堂来的”,而“追问哪里来、哪里去,是一次唯实式的思考”,“凡事若问要到哪里去,自然要先问从哪里来。所有触碰这类哲学式追问的人,都习惯这样来思考。从逻辑学来说,这是问题的逻辑起点”。
功不可以虚成。警句之所以是警句,是因为它无论经历怎样的岁月沧桑依然散发出十足的魅力,其神韵所在将人牢牢吸引,让人欲罢不能,或引人深思,或令人拍案叫绝。数十年的出版体验,上百万的光辉文字,此刻凝聚为一句又一句断想,述说着一个出版人的理想。出版人是聂震宁先生,他慷慨抒怀道:用自己的喉咙,唱一支自己的歌,即使不是绝唱,只是野唱,但是能得到人民的欢迎,历史法官的首肯,此生足矣!
(作者系河北大学新闻传播学院副教授、美国太平洋大学访问学者)